2025-05-29
寻梦 180cm×180cm
文/王跃文(湖南省作协主席)
王国维先生以境界论词之高下,且论及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。有我之境,如“泪眼问花花不语,乱红飞过秋千去”;无我之境,如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。有我之境,即以我观物,而物皆著我之色彩。无我之境,即以物观物,物我浑然,两两相忘。此虽是论词,而以之论中国山水画,大抵也是相通的。中国山水画讲神韵,讲畅神,讲得趣,讲情景交融,似乎也是这个意思。我读袁绍明先生画,其画中意境,不仅有有我之境,亦有无我之境。艺术上更有一种忘我之境,却是王国维先生没有论及的。忘我之境为何?依我理解,即是艺术上的果敢自由,心里无挂碍,无权衡,是妙悟自然,融通人生之后的出形去智,天真烂漫。说到底,是艺术的独我与创新。
读袁绍明先生的画,于其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之外,常叫人读出一种忘我之境。如他的《湘墨之三》、《寻梦》、《遥烟远曙》等画,吸引眼光的首先是画中那一晕桃红,一团浅绿,一抹鹅黄,一挑绛紫。那色彩朦胧在李花下,蕉树后,山石中,屋宇里,你以为它是花,是烟,是霞,是灯,细看又皆不是。若以自然真实论,那妩媚的色彩仿佛皆无来由。在那或浓或淡的墨色中,黑云欲颓,乱石堆彻,老树横枝,杂花扑面,影影绰绰,重重叠叠,仿佛没有重心,没有焦点。可是,突然的,那桃红浅绿一出来,如同舞台上的一束光,整个画面一下子有了秩序,有了章法,有了严整的结构,有立足的重心。再看那山,那石,那云,那树,肌理清晰,笔笔严整,来龙去脉,一丝不苟,且石头非摆在那里不可,屋子非挤在蕉叶下不可,花非开得像风车那么大不可,花与花之间,也非得像蛛网一样结着罩着不可。中国画原本是散点透视,故能咫尺千里。可是,绍明先生画中的这一抺亮色,却使得整幅画有了焦点,高云低树,远山近水,一下子立体清晰,不真而更真。美国诗人史蒂文斯《坛子轶事》诗云:“我把一只圆形的坛子放在田纳西,它是圆的,置在山顶。它使凌乱的荒野,围着山峰排列。”一只坛子的摆放如同君王,召唤着群山和荒野的臣服,赋予它们秩序和意义。袁绍明先生画中的那一团亮色,同样召唤着他笔下自然山水的敞亮与亲密,天、地、人、神皆在其中,仿佛一声喊就能喊出来。中国文人水墨画重疏简清逸,尤重黑白之韵,袁绍明先生却偏偏让画面中心重石累叠,树木花叶挤挤挨挨,几何线条有错位,有拚接,有变形,有夸张,黑上还加黑,墨上还加墨,其结构笔墨,不仅大异于中国画的传统章法,甚而有了几分毕加索晚年抽象画的神韵,有了夏加尔画中天马行空的想象。他的画依然是中国的山水画,他的绘画元素依然是山石树木,亭台人物,但其造型的方式,其表现的意境和意趣,却已然别是一家,别有面目了。
袁绍明先生画中的境界是什么呢?我读袁绍明先生画,读出来的一个梦字。他的画有的直接以梦为名,如《寻梦》、《梦绕边城》、《西园寻梦》,有的却非梦而似梦,朦胧而温暖。他的画仿佛小孩子梦里过家家,将自己喜欢的事物都搬到一处,挤挤挨挨,触手可及。梦里的山岩峻黑,迫在眼前却并不压抑,山虽然高,却是日日都可以爬上去的,所以亲切。芭蕉是一个巨人立在屋后,屋子小窄,却正好躲在芭蕉荫下。花朵大如风轮,攀缘不顾,仿佛要盛开到天上去。更有趣的是许多云山树木,屋亭人物,仿佛都在水边,所以水中会倒映着一个镜像,却并不完全相似,因为在水里梦里变了形,却依然认得这就是我家的那一处。而画中间的那一片晕开的亮色,桃红或浅绿,绛紫或鹅黄,更给这梦境染上几许春意,几许妩媚与天真,所以袁绍明先生画的意境,不是中国文人画中推崇的萧疏散淡,而是成人化的童真,是植根于童年记忆里的乡愁,是故乡与春天,一个成人回望童年里的桃源梦。